院落深沉,池塘寂静,帘钩卷上梨花影。哥哥递来的一颗饴糖打破了封存记忆的灌瓶,那块饴糖不是小时候记忆里的样子,糖粉被白芝麻替代,被切成了长条状,甚至第一口还有点脆。
这糖不太好吃,我不再思考,任由关于慈祥面容的记忆慢慢变成坟土,任由心底绵延出的忧伤将我们裹挟。黄昏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秋风吹亮了悬挂空中的星辰和半轮弯月,已经是外婆去世的第三个秋天了。 我并不是外婆的亲孙女,我只是外婆带大的一个孩子而已。但自打我有印象起永远有外婆的呼唤萦绕耳畔。 大致是我三岁,我第一次见到她。届时我刚会走路,一只手被母亲领着。我看着眼前陌生但又慈祥的老人,不知为何,却很想亲近她,面容的黄黑色是被阳光染上的色彩,被时光镌刻的皱纹里满含深情,还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却因为一些银发而格外惹人显眼。 和她一起进入我记忆的是卖糖伯伯肩扛着的筐篓,和手里敲击的铁块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是她翻出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五元纸币,和买来放进我嘴里工整小块的饴糖。小孩子的欢喜总是很容易满足,仅是一块甜丝丝的饴糖便足以让我眼里闪出几道光。她抱起沉浸在甜味里的我,笑着呼唤我的乳名,住进了我的家,照顾起我的起居。 流年似水,四季如歌,这首歌便是卖糖伯伯手里的铁块敲出的歌,不管是春夏秋冬,这首歌始终不变,清脆悠扬,从远方传来,又传向更远的远方。 许是我六岁的样子,兴趣班下课,外婆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下坡路,路的一旁种满了白色夹竹桃,一半开在树上一半落在了地上,沿路我蹦蹦跳跳,粗略应着外婆的话,猛然听到远方传来了卖糖的旋律,我兴奋不已,拉着外婆飞快的往下跑,我高呼着:“快点快点”,外婆在后面喊着:“慢点,慢点。”我怕卖糖的伯伯走太快,我赶不到;外婆怕快速跑下坡,容易摔倒受伤。 当时的柏油马路凹凸不平也不够宽敞,在这音韵声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突然被石头绊了一下,拉着外婆滚下了坡,那瞬间,我只是眼前一黑感到天旋地转,听到书包砸在地上的声音后,又从斜后方看到了一丝亮光,我被外婆护在了怀里,只有一点擦伤,我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却看到滚下来的路面上的白色夹竹桃被染上了点点红色。我害怕着推搡着外婆问她没事吧,外婆也只是慢慢摇摇头,可我却瞥见了外婆的脸上又挂满了血迹,当时人群稀少,我开始哭叫,外婆转身摸摸我的头细声说:“外婆没事,只是擦破皮而已。”外婆伸手递给我破旧的五块钱指指马上经过我的伯伯,示意我去买饴糖,可我分明看到外婆的右脸上那条从右眼角滑到耳根边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淌血,染红了外婆半边脸,染红了她擦拭的手,染红了她洗干净的衣领和手里五元钱的一角。 叮叮当当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路上几乎没车足以安全到我一个人过去买糖。始终抑制不住的哭声和被攥紧的五元钱,缓缓起身的外婆和即将走远的伯伯,秋风拂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责备又像是催促,纠结过后,我还是飞快地跑向了那位卖糖的伯伯,手里拿着那五块钱。 “伯伯,你有纸吗?我外婆流血了,我没有纸,我可以用五元钱买纸吗?”我挡在伯伯身前,努力让自己表述清楚。 伯伯看了看对面的老人有低头看了看,伸手给了我一大把纸却并没有拿走我的五元钱,我向伯伯鞠完躬后又快速跑向外婆,把手里的纸塞给了她,连同那五块钱。叮叮当当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我再也听不清那熟悉的旋律,连同我想吃糖的欲望,随风化在了天空的云层中,随花落在了地上,随地下的血散在了滚倒的斜坡。 回家的后半程路我哭的很小声,我害怕父母发现外婆脸上的伤后责备,我害怕外婆生气,害怕外婆会就此离开我。 小孩子的负面情绪,往往容易被一眼看破,“没事的,别哭了昂,乖嘞。”外婆的声音依旧温柔慈祥,我紧了紧外婆的手,放声哭了出来:“对不起,外婆别生气,外婆不要不要我。”“外婆从没说过要离开彤彤呀,外婆要长命百岁,外婆会看着彤彤长大,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谈上恋爱,穿上婚纱。”外婆笑着摸摸我的头,幼小的我信以为真,以为外婆一定能长命百岁。 到家后外婆清洗了伤口,涂上了黄色的药膏,掩饰掉了那层猩红色,感觉就像没受过伤,天真的小孩以为就此可以瞒天过海,以为大人也和我一样看不出来,两三天过去后父母却从未提及这件事,愚蠢的我自以为父母也很愚蠢,也就当做没发生这件事一样继续快乐地活着,只不过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不再有想吃饴糖的欲望。 三年级过后外婆还是离开了我回到了乡下,我们的交集从日日见面变成了一年见一次面,可是每一年外婆都会给我带包饴糖,大小不一,又沾满了白色糖粉,粘牙但又回味无穷,酸甜但又细腻,一袋足以吃上一年。外婆说:“彤彤爱吃,要多做一点给她带去。” 15岁那年和父母逛街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叮叮当当,还和以前一样,从远方传来。这一回,我没有兴奋的奔跑,直至走进那位伯伯,我也没有提过一嘴,反倒是母亲停在摊位前问饴糖怎么卖。 “十五元一袋,扫这里就好。” 母亲马上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我急忙说:“我不想吃。”父母转头看向我,满脸震惊,说:“你小时候可爱吃了。”我摇了摇头:“味道不一样。”摊主马上制止说:“小姑娘要尝一尝才知道味道一不一样啊。”或许这饴糖实没变,变的是这个时代。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曾经皱巴巴的纸币被扫码付款所取代,适应不了这种生活的外婆躲进了乡下,连同她的身影一道,她的样子,我也淡忘了。或许有一天,这种叮叮当当的韵律也会消散在回忆中。 母亲还是买了一袋,挑了一颗放进嘴里,她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小时候为了吃糖,害的外婆摔倒了,所以不再吵着吃糖了?”我一脸疑惑,在我的印象里,父母并不知道这件事。母亲继续说着:“我们都知道,那么大一块疤,很明显。”小孩子的心理,果然是天真的愚蠢。父亲补充说:“我们不说是因为外婆不让我们说,她知道你怕,外婆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怪你,后来卖糖的人少了很多,而且你也不叫着买了,她回去以后就慢慢学做了这饴糖。”我鼻头微酸,“这糖很难做的,要反复拉扯,很难拉。” 残缺的黄昏 破败的树荫 还有 ...... 外婆在做这饴糖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是否在思念我这个调皮不听话有点淘气的小姑娘,还是在想这个小姑娘之后还能不能吃到她爱吃的饴糖?是在怕这糖做出来不合姑娘的胃口,还是在期待她尝到甜头后愉悦的说笑?是在想象一年不见后姑娘长高了多少变得多漂亮,还是在担心姑娘在学业上不大顺心?外婆会不会在想,每年都给这个她思念的小姑娘带去一袋饴糖,看她长大进步,一直看到她结婚成家,就和她以前说的一样? 可是在我高一这年,没有等到那袋期待许久的糖,那一年的冬风凛冽,吹落了园里的每一朵花,吹落了树上的每一片叶,吹病了外婆,让她住进了医院。我久久站在房门前,不敢推进去看一眼,外婆的亲孙儿推我进了去,将外婆的病床抬起来,带走了其他人。白色的房间里静得出奇,仪器表上的滴答声充满了忧伤,外婆变得好瘦小,我好想紧紧拥抱她,但又怕弄疼了她,我好想紧紧握住她的手,但又怕惹她不高兴从我手中抽开,我好想告诉她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有让她骄傲的事,但又怕自己表达不清惹她烦躁。外婆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有这种担心吧。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彤彤现在,长好高了呢,长得肯定比外婆都高了,也变得更漂亮了。”打旋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往下流,我说不出一句话,任凭外婆的手在我手背上摩挲。她还是用着劝小时候的我听话的语气:“外婆现在做不了糖了,但外婆会好起来的,外婆还可以给彤彤做好几年的糖嘞。”我慢慢移向外婆,拥抱她,她也静静地靠在我肩上,眼泪打湿了外婆的衣襟。现在的我抱紧愿意为我做糖却病怏怏的她,如同十几年前一样,她抱起了三次爱吃糖的却瘦小淘气的我。 “外婆要长命百岁,外婆一定要看到我出嫁。”半晌,我才呜咽着挤出一句话,但是外婆没有作答,她只是慈祥的微笑着。 群星闪耀,秋风拂动。外婆去世的三年里,陪伴的十年回忆,仍在不断冲击着我,多希望她能看到18岁的少女意气风发的样子,多希望她能够遵守我们的约定。 外婆要长命百岁,外婆要看着我读大学,谈恋爱,外婆一定要看到我结婚的样子。 外婆笑着说好,说她一定可以。 晚上做了个梦,梦到我穿着洁白的婚纱,身边站着我的新郎,比我高一个头,小麦色的皮肤,梦到长命百岁的外婆,坐在离我最近的酒桌上,笑着看着我,满头银发,眼中依旧闪着慈祥,用那褶皱的双手拿出了一袋专门为我准备的饴糖,慢慢放到了桌上。 外婆说,你还记得外婆,外婆就已经长命百岁了。
逝去的人们偶然在梦中彷徨 其余的时间只留下了恍惚的印象 文字I 洪枫兰 编版I 洪枫兰 初审:骆舒瑶 审核:姚洲